时间:2025-05-16访问:17来源:历史铺
一
我不想花太多笔墨分析大陆先锋诗歌“内讧”的诸多原因,因为实在没想到其间竟夹缠那样多复杂因素,不用说诗歌观念在同代中的巨大差异,写作趣味的大相径庭,单是十年来的“积怨”,比如中心优势的倨傲与边缘对优势中心的不满、善意或恶意的误解、有意或无意的误读、互不买账、小圈子意识、地缘情结、自我膨胀以及功利、操作、行内权利话语争夺等等,就已经使得这场“学术”之争不幸染上某些非学术色彩。当意识形态高压及前辈诗人“阴影”存在时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,尚处于萌生状态的第三代和后朦胧还精诚团结,共同对敌,而当外部压力全面消退,先锋队伍各种诗写向度始获独立,且形成多元格局时,早先隐匿的各种矛盾分歧便纷纷显露出来。诗人天性中的偏执极端,实验书写中的我行我素,加速了矛盾分歧,最终走向全面对抗,这似乎已成了轮回宿命中一条不可抗拒的规律。
令人忧虑的是,一旦升级为鹿死谁手的“路线斗争”,即使小小笔误疏漏,亦会情绪化地一决雌雄。哪怕对方言论有着合理性的一面,作品有独到之处,也会因“不共戴天”而本能地力图置之死地。实际上,这还是两种不同诗歌美学形态的严重抵牾。在为先锋诗歌事业赴汤蹈火的表现后面,潜藏着争夺、确立——代表大陆先锋诗歌主潮的用心。
二
以欧阳江河、王家新、西川为首的“知识分子写作”,被于坚称之为“对诗歌的彻底背叛”、“诗歌变成了知识、神学、修辞学、读后感”。批判可谓十分尖锐,不留情面。
所谓知识分子写作,概括说,其本意主要是指凭借知识的特殊优势,持守批判自己的精神立场,将诗歌作为精神提升物。因为它在本质上,应该说与坚持独立、边缘的民间姿态基本没有什么矛盾。就此来说,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在大方向上不应该产生大分歧。
可以对知识分子写作有多种理解,于坚们是一种理解,不能说这种理解没有一定道理。我也有我的理解,我个人所指认诗歌中的知识分子写作,简单说主要有两个标记锁定:立场是人文的,方式是综合智性的。从本文角度考虑,由于此类写作多出入智性思维层面:诗人的主观意念、思绪、知觉、“诗想”,与客观物象多呈曲折盘缠关系,故其对90年代诗歌的一大贡献,我以为是明显促进了诗人处理复杂事物的综合能力。这可以看成是一写作向度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。
在我看来,知识分子与民间的“名分”其实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写出了什么。抛开意识形态色彩,自文本角度考量,我更乐意把知识分子写作称做学院写作,自有其特点、长处和局限。
学院写作自然派生出某些突出倾向:比如讲究高蹈、玄想、修辞,讲究矛盾悖论、曲折纠缠,讲究对西方资源汲取,讲究知识背景以及泛神学取向。同样,上述倾向不可避免留下的负面是:意象纠结过度明显的“翻译风”,修辞至上,繁芜艰涩,玄学气息。它无疑削减了一大批读者。
以于坚、韩东、伊沙为代表的“民间写作”,不依附庞然大物,坚持另类立场,鼓倡原生、本真,企图将诗歌还原为生活。从文本角度出发,我宁可视之为口语写作。第三代写作群体对当代诗坛的最大影响,十几年来我一直推举为“语感”。“语感”把生命的本能活动与几近自动的言说同构起来,成为新诗的一种重要的言说方式,即诗人经由“语感”这一“入径”,直捷呈示当下生命体验,从而有效地清除语言的文化积垢。口语诗的真切、鲜活、清明,无疑对受众亲和诗歌普及诗歌,大有裨益。
然而,口语诗写作同样面临陷阱,不经意间,诗也会变成白开水和随口唾沫。这是入选1998年度诗选的范本《大声》,全诗如下:“我们站在河边上/大声喊河边上的人/不知他听见没有/只知道他没有回头/他正从河边往远处走/远到我们再大声/远到我们再大声/他也听不见/我们在喊。”我写过10年诗,承认没有写诗才能,但类似上述口语诗,我想我一天写上几首应该没问题。现在我可以马上就会议情景,炮制一首同题《大声》:“我们坐在这里开会/主席大声喊大家安静/不知沈奇听见没有/只看见他目光闪烁/只看见他嘴唇翕动/正和旁边的人小声说话/他肯定听不见/主席在大声喊。”我觉得我也是用语感在写诗,挺真切的,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:口语诗是不是特别容易炮制?
20世纪80年代以来,口语派写作一直坚持及物与日常性,且一路张扬到底,而学院派多留恋于“纯粹”和“文化”。90年代以降,学院派开始有所调整,以人文智力方式,吸纳“及物”和日常性。这表现在不再坚持所谓“纯粹”诗写,而是在朦胧诗的延伸航道上开始介入日常事物。不同的是,口语诗以语感为内在驱动,学院派则多以文化智性统摄,从而形成综合复杂的“知识气候”,包括文体混用、多声部争辩、散点透视、互文等等。学院写作当然不是指那种理念先行、知识集装、智力炫耀、教人头晕的玄书,而应该是现代性统摄下人文风度的诗性集结,多以独特的文化视角切入当下语境。由于中国新诗资源短缺,学院派起步时,便投入外国大师怀抱,那是有原可谅的,但不能把西方资源当做惟一资源,忽略本土历史情怀和当下关怀,过于专注语言迷宫游戏,从语词到逻辑,满口变种的洋腔洋调。一部分人侧重西方资源开发并非坏事,坏是坏在回不来,长期形成“翻译体”写作气味和心性,一旦这种写作弱化为经院写作、书斋写作,“靠阅读写作”而恶性循环起来,很容易变成浓厚匠气包围下的精神造作。